这 是一本可以和金瓶梅相比美的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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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出头的汽修女工于小庄,在中国地图东北方向的某个角落里,绕了个不太大的半圈后,又转回了出生地沈阳。谁能想到她是以初次搞对象失败为由、被她二哥给打发得滚回老家的呢?
每逢想到这里,于小庄都不由得咧嘴直乐。太滑稽了!多少人挖门盗洞想回都回不来,她怎么就随随便便返回家乡?
当她真的踏上家乡土地上时,却发现,自己对沈阳的热爱,远不如歌子里唱的那么强。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,并没有在沈阳到处耸立,更没有落实到她们家的屋顶上。城市里的灯光还是那个昏黄的灯光,照着一排排低矮的平房,每个窗口透出的15瓦小灯泡的亮光,电压不稳忽闪忽闪眨得像黄鼠狼的小眼睛一样。乱坟岗子依旧是乱坟岗子,肮脏的残雪,飘飞的垃圾,清晨收垃圾工人的摇铃声,从乡下来的淘粪农民毛驴车的驴叫,还是按时按点叮叮当当嚎醒这座沉睡的城市工厂。根本没有什么鲜花盛开,连大街小巷也少了许多人来人往。人民正忙着抓革命,促生产,备战备荒广积粮,路线是个纲,纲举目张。人民把生活给忘了。
可那会儿他们在乡下时,为什么就能把沈阳编得像天堂一样,还一个个眼泪吧嚓,唱的都跟真的一样呢?
于小庄他们家的日子,比起她下乡走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,稍微有点长进的是,他们家又搬了一次家,成功地住进了一间砖瓦房。那是在她三哥的帮助下,借着厂子里调整工房宿舍之机,用原来的一间油毡纸房,又多添了点钱,五马倒六羊跟人调换的。原来的房子分给了新来的更穷的职工。娘领着两个弟妹住的新家在大东区小河沿一带,也是沈阳的穷人聚居区,看看他们家周遭住的邻居就知道了。那时候沈阳的富人居住区在哪儿呢?于小庄还没见过,甚至连听还都没听说过。
他们家后趟房住了一家大傻子,爹不傻,妈很精,就是家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智障者。听说是表兄妹结婚,近亲血缘相配造成的产物。傻子他妈从前夫那儿带来的一个大女儿贼奸八怪,跟后来生的这一堆一点都不像,这就足以证明她妈二婚嫁给表哥是嫁错了。傻子家整天鸡飞狗跳打架吵骂之声不绝于耳。邻居们起先还战战兢兢生怕受到傻子袭击骚扰。经过一段观察后发现傻子们的战争只局限于自己家屋门内,并且他们针对的施暴对象只是他们善良的爹和妈,邻居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放下,同时又不免可怜起这一家人。平时看到街上小孩子谁扔砖块砸他们家小傻子,邻居都会主动上前给轰走,见到在垃圾堆里拣东西吃的大傻子小傻子,也会心怀怜悯赶紧给扯开送回家去。
她家左边是一户老绝户,右边是一家摊山东大煎饼的。茅楼厕所就在一出胡同口,男女各一个蹲坑,中间隔着木头板子。板子经常被男的这边抠出无数个洞,以方便用来朝女厕所这边扒眼偷窥。女的这边就用草纸什么的堵,堵上一次又被抠开一次。经过往返无数回合的较量,最后众人一致向街道上反映情况,街道居委会(那时还叫革委会)小脚老太太派基干民兵,找些碎砖头瓦块砌起一堵墙,代替了原来的木板屏障。胡同对面,是一家加工玻璃丝的小工厂,整天机器轰隆隆,毒丝满天飞。那种丝是什么东西邻居们没人说得清楚,有点像编织蛇皮袋子的那种化学纤维,亮闪闪的化学绒毛,落在身上弄不掉,尤其夏天,一接触皮肤,浑身无比刺痒。小工厂里的工人们做工时套着紧口紧腿的工作服,戴着白帽子罩上大口罩,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,就差戴上防毒面具了。
房子位于一条胡同里,独门独院,所谓“门”和“院”,也就是用泥巴和碎砖头草草垒起来的、几间相挨相连的房子间的间壁,至少,比以前的一览无余的木条栅栏门有所进步,起码有了“隐私”的概念。屋子也不大,也就是个12平米左右,大通炕,打了隔断,里间是厨房,出了屋门,外边有个狭长的小院子,只能供三人并排走道那么宽。即便这样,仍物尽其用,院子里用油毡纸和木板搭起个小偏厦,遮雨挡雪,用来置放煤球劈柴等杂物。
于小庄回到这样的家乡,挤在那一盘窄巴巴的土炕上,心里略微有点黯然神伤。走了一圈,又回到起点,甚至比以前还不如。以前她没出过家门,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。现在她在广阔天地里见了世面,觉得虽然位居沈阳,却一点也不比新宾的老赵家、盘锦的二哥家过得好,更比不上盘锦那个大下巴家。娘一天天见老,两个双胞胎弟妹也已经开始上中学,眼见得到了青春期能吃的年纪,那点定量粮食总是岌岌可危,随时濒临断顿儿的危险。娘不得不从养的几只鸡屁股里做文章,老母鸡下的几个蛋,几乎都没有人尝过鲜,都偷偷拿去跟周围的农民换了苞米面和高粱米。于小庄一回来,虽然又多了一个人挣工资,每月全部交到娘手里养家,娘仍然是小气抠门,手指缝夹得紧紧的,小庄想管她要点钱买件新衣裳都不准,动不动就眉毛一耸,嘴角一耷拉,呵斥:买什么新衣裳,买新衣裳,衣服够穿就得呗!刚挣了几个钱儿你瞧你这得瑟,娘不得给你攒几个钱留着给你置办嫁妆啊?眼看老大不小的人了,没事,自己也常踅摸着点,看见条件不大离儿的,就赶紧先处着。等年纪大了找不着人家,成天价整个老姑娘呆在家,让街坊邻居该怎么笑话咱家!
于小庄一听这话就不耐烦,打断她娘说:行了行了,您就少嘚导啵两句吧,我不要钱不买了行了吧?
刚听她娘催促找对象这话的时候,还挺扎耳,感觉像伤了自尊,也像是她娘往外撵人似的。听她唠叨时间长了,就不以为意,假装没听见一样,该吃吃,该喝喝,睡觉照样睡。她这不痛不痒的态度激起娘的愤怒,指着她鼻子斥道:我说你这二丫头你是真缺心眼子是咋的?我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?你赶快自己找对象找门路,别让娘在邻居面前没法抬头做人!
于小庄也把吃饭的筷子一摔:行了吧,娘!还说我找不到对象,要不是你在中间穷搅和,我和大下巴不早就成了?
她娘也不甘示弱,用手指着她脑门儿:二鳖犊子你还别不知好歹!娘那是救了你,帮你脱离了苦海!就那么一个驴脸大下巴玩意,眼珠子还焦黄,谁知道他有什么肝胆病没有哇!以后养出个孩子也指不定什么猴头马样,你说你怎么能瞧得上他?再则说了,你若跟了他,就一辈子陷在盘锦那个大水洼子里回不来,那份苦,那份罪,你说你遭得起是怎么地?
于小庄说:遭得起遭不起也比总听你天天在家嘚啵强!
她娘怒道:不愿听嘚啵你走!你给我滚远远的!
小庄说:走就走!你以为我不敢走是怎么的。
说完,一转身气哼哼地走出去。
出去归出去,等气消了,还得自己蔫不唧的回来。偌大的城市,也只有家里这一盘土炕才是她的立锥之地。她再走,又能走多远?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,她不明白娘的脾气怎么这些年一点没变,跟闺女吵架拌嘴还像家常便饭。回想起她在新宾往家拉木料的日子,那阵子真是她和娘之间最甜蜜的一段时期。如今,时过境迁,一切又回到从前。
小庄所在的汽车修理场分部坐落在城市东北部的八家子,主要是搞汽车配件,一些不好换的零配件从全国各地以便宜的价格讨弄过来,集中到这里,然后等到有车过来时再拉回到盘锦去。也许是因为水涨船高吧,辽河油田现在已经成为全国第三大油田,相应的汽车修理场的规模也随之扩大。不大的一个场院和门脸,里面的纵深却有好几进,竟然养活了好几百号人。于小庄很漠然地跻身于这汽车修理队伍中,干起满身油污的汽修活计。她总是告诫自己知足吧,比起其他知青,她可真算是幸运,第一,她已经回城;第二,她还有门手艺,能在城里迅速安置下来,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。就连她那个要强的大姐于小顶,此时还在本溪钢铁厂受着无尽的煎熬,不知出头之日在何方。再说了,这里的活计相对要比在盘锦时候轻多了。于小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她不光能挣钱养家,还能给家人提供一些额外的方便。
比方说工厂里那个大澡堂子,男女公用,一三五男洗,二四六对女工开放。那个年代,洗澡是个奢侈的享受,尤其北方,人们普遍不爱洗澡不习惯洗澡,能够有时间去公共浴池花钱洗一次澡,洗洗盆塘淋浴,那都是一个挺大的动作,每次都需要排上多半天的队。在这种情况下,于小庄的厂子里有了这么个免费的洗澡去处,来的人还能不多吗?一到每天下班后5点到7点的澡堂开放时间,除了本厂职工,周围百姓还有职工家属也都寻着门缝往里凑。为了节省能源和严格保证职工洗澡质量,厂保卫处在这个时间加强了门口的守卫,非本场职工一律不让进。
于小庄的能耐就在于无论到哪儿,只要美人一笑,不失一枪一弹,就能迅速把相关职能的有用男士搞掂。看来中国男人太难以得见人笑,太需要美丽女人桃花眼的似嗔非嗔、似笑非笑的雌激素营养滋润了。这不,只要她对门卫一笑,不光能带进妹妹小芳来洗澡,弟弟小刚时不时也会偷偷借光进来。雾腾腾的大池子,四壁都是水泥砌的,镶不起瓷砖,还不是循环水,每次只烧开一锅炉,水热之后立马就封火。去早的,还有一池略微清亮的白汤,去得晚,就只剩一池飘满肥皂沫和脚底皴的黑水。就这样,女工们仍然兴高采烈,一个个白白花花、或黑巴出溜的乌涂身体,挺着大奶子,撅着大屁股,泡在一池热乎乎的污水中搓啊搓,洗啊洗,叫啊叫,呜呜嗷嗷,表达她们此刻身体的舒适和对活着本身的知足。有时会有某一个男工算错了时间,以为这一天对男的开放,脖子上搭条毛巾,光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,端着洗脸盆就走进来。更衣室里首先就会响起一连串尖叫!男工抱头鼠窜,他的事迹,却会成为里间澡堂女人们取笑的上好材料。有了这个小子这一不经意的插科打诨,这一天,注定将是美好快乐的一天。
已经到了青春身体发育最高点的于小庄,一把小蛮腰,两条细长腿,一对高高耸起的小乳房,原先那乱蓬蓬的一脑袋小黄毛,不知何时起,变得油黑闪亮,她也不理会那些说笑的女人们,只顾忙着洗自己的。那些已经结婚生过孩子的大老娘们,嘴里说话要多黄有多黄,要多损有多损,有时冷不丁给她来一句,搞得小庄都有点下不来台,不知怎么应对。虽然曾在农村接受过锻炼,也算什么都听过、什么都见过的人,但于小庄不得不承认,自己在说这些没皮没脸老娘们话方面还不行,差远了去了。主要是她还没像她们那样不羞不臊。她也只有尽量不要招惹她们,尤其在这种没着没落、光巴出溜的时候,更别轻易往里掺和。于是她注意力很专注地帮着搓小芳身上的泥,接着再叫小芳帮她搓。姐妹俩互相搓完后,赶紧用自家带的脸盆从洗脸池的自来水龙头里接来热水冷水对好,互相往身子上浇下去冲干净。澡堂里为了省水,没装淋浴喷头,一大池子热水洗完了算。小庄姑娘讲究清洁,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最后收尾。那些已婚女工就不讲究了,搓吧搓吧,泡吧泡吧,起身用毛巾把身子抹抹干就走人。
是什么时候,这无休无尽、混沌懵懂的生活变得绚烂起来?是什么时候,沈阳城里这乌乌涂涂、黑白不分的街景,在于小庄的眼里瞬间变成了彩色?
是她的真命天子、初恋情人高积云降临的那一时刻。
她的大脑皮层登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,一下猛醒!所有脑分子的排列顺序仿佛都立刻改变。
她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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